錦繡年代美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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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說過,在我的童年時代,我的表哥,是我唯一親密接觸的異性。我的意思是,年輕的異性。
我們家姐妹三個。舊院呢,又儼然是一個女兒國。表哥的到來,給這閨闈氣息濃郁的舊院,平添了一種紛亂的驚擾。這是真的。我記得,那個時候的表哥,大約有十來歲吧。他生得清秀,白皙,瘦高的個子,像一棵英氣勃勃的小樹。表哥是大姨的兒子。我說過,我的大姨,在很小的時候,就被送了人。其實,也不是外人。我姥姥的妹妹,我應該叫做姨姥姥的,嫁得很好,可是,唯一不足的,是膝下荒涼,就把我大姨要了去。大姨一共生了三個兒子,我的表哥,是老大。小時候,表哥是舊院的常客。他乾淨,斯文,有那麼一種溫雅的書卷氣。是的,書卷氣,這個詞,我是在後來才找到的。當然,現在想來,表哥唸書終究不算多。初中畢業以後,他便去了部隊。一去多年。怎麼說呢,表哥身上的這種書卷氣,把他同村子裏的男孩子們區別開來。這使得他在芳村既醒目,又孤單。那時候,還有生產隊。我姥姥常常帶着表哥,下地幹活。我表哥挎着一隻小籃子,或者揹着一個小柳條筐,跟在大人們後面,很有些樣子了。生產隊裏的人,誰不知道我表哥呢?休息的時候,他們喜歡湊過來,逗我表哥說話。我表哥的村子離芳村不遠,卻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方言,從小孩子的嘴裏說出來,既新鮮,又陌生。還有,我表哥會唱《沙家浜》。人們幹活累了,就逗他唱。這個時候,我姥姥總是不太樂意。她或許覺得,一個男孩子,唱戲,終究不好。然而,我表哥被人們奉承着,哪裏看得見我姥姥的眼色?他站在人羣中間,清清嗓子,唱起來了。人們都安靜下來。我表哥唱得未見得多好。然而,他旁若無人。人們是被他的神情給鎮住了。在鄉間,有誰見過這麼從容的孩子?直到後來,我姥姥每說起此事,總會感嘆說,這孩子,從小就有一副官相呢。那時候,我表哥已經是家鄉小城裏的父母官了。
那幾年,是我們家最好的時候。表哥常到我家來。我母親總是變着花樣,給表哥做吃食。我母親喜歡錶哥。曾一度,她想把表哥要過來,做她的兒子。這事情在大人們之間祕密地商談了一陣,後來,也不知道爲什麼,不了了之了。在我的記憶裏,母親在廚房裏喜氣洋洋地忙碌的時候,十有八九,一定是表哥來了。食物的香味在院子裏慢慢繚繞,瀰漫,表哥坐在門檻上,同我母親,一遞一聲說着話。陽光照下來,很明亮。現在想來,或許,我表哥的存在,對我母親,是一種安慰。她命中無子,對這個外甥,自然格外地多了一份偏愛。後來,表哥參軍,去了部隊,常常有信來。信裏,夾着他的照片。一身的戎裝,英姿颯爽。我母親捧着照片,笑着,看着,簡直是看不夠。笑着笑着,忽然就哽咽了。我父親把手裏的信紙嘩啦啦抖一抖,警告道,還聽不聽念信了——挺大個人了都——我母親便撩起衣襟,把眼睛擦一擦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直到後來,我們家的相框裏,都有很多我表哥的照片。我母親把它們一張一張擺好,放在相框裏,掛在迎門的牆上。在我的幾個姨當中,表哥同我母親尤其親厚。甚至,超過了姥姥。甚至,超過了大姨,他的親生母親。我忘了說了,在家裏,大姨是一個強硬的人物,生平最痛恨酒鬼。我的大姨父呢,又簡直嗜酒如命。爲此,兩個人打打鬧鬧,糾纏了一生。大姨脾氣剛硬,對孩子們,想必也少有柔情。心思細密的表哥,少年時代,有了我母親的疼愛,或許也是一種依賴和安慰吧。
對於表哥,我的記憶模糊而凌亂。那時候,我幾歲?總之,那時候,在表哥眼裏,或許,我只是一個懵懂的小丫頭,淘氣的時候,給一根繩子就能上天。安靜的時候呢,跟在他的身邊,寸步不離。那乖巧的樣子,常常惹得他笑起來。表哥笑起來很好看,一口雪白的牙齒,燦爛極了。那些年,河套裏還有水。表哥常常帶着我,去捉魚。我們把魚放在一隻罐頭瓶裏,捧着回家。村東,臨着田野,有一帶矮牆。表哥捧着罐頭瓶,在矮牆上蹣跚地走。我在牆根下,緊張地跟着。我看着他的兩條長腿在矮牆上小心翼翼地交替,身子左右擺動,極力保持着平衡。那一天,表哥穿了一雙黑色塑料涼鞋,是那個年代裏常見的樣式。他忍住笑,故作嚴肅,眼看就要到頭了,他一個魚躍,跳下來。我驚叫起來。罐頭瓶在他的手裏安然無恙。幾條細小的魚,驚慌失措,四下裏逃逸,終是逃不出我表哥的手心。表哥縱聲大笑起來。至今,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。十一歲的表哥,穿一件藍花的短褲,黑色塑料涼鞋裏,一雙腳被泡得發白,起着新鮮的褶皺。
表哥當兵走的時候,我已經上了小學。可是,依然不知道當兵的含義。我以爲,表哥是回了他的村子,過不了幾天,就會回來,像往常那樣。我再也想不到,此一去,山高水長。再見面,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。
有一天放學回家,一進門,看到屋裏坐着一個青年。看見我,他連忙站起來,笑道,小春子——我的心怦怦跳着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聽母親從旁呵斥道,還不快叫哥哥——是表哥!我看着表哥,他站在那裏,微笑着,更挺拔更清秀了,只是,臉上的線條已經有了分明的棱角,下巴上,鐵青的一片,他早已經開始刮鬍子了。我站在地下,半晌說不出話。我母親朝我的額上點了一下,輕輕笑了,這孩子——表哥也笑了,小春子,長這麼高了。我忽然一扭身,掀簾子跑出去了。正是春天。陽光照下來,懶洋洋的,柔軟,明亮。也有風。我看着滿樹的嫩葉,在風中微微盪漾着,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悵惘。母親在屋子裏叫我。我躊躇着,不肯進屋。我不知道,我是難爲情了。
表哥到底是見過世面的。吃飯的時候,他已經非常從容了。比當年唱《沙家浜》的時候,更多了一種成熟和持重。他同我母親說起部隊上的事,說起他這次轉業,小城裏的新單位,說起來他的未來。我母親認真地聽着,微笑着,顯然,有一些地方,她聽不懂,然而,還是努力地聽着,臉上眼裏,盡是驕傲。她的外甥,終於回來了,要去城裏吃皇糧,做官。這真是天大的好事。在我母親簡單而有秩序的世界裏,上班,就是吃皇糧的意思,吃皇糧呢,自然就是做官的意思。這是鄉村婦人最樸素的判斷和認知。表哥在說起未來的時候,眼神裏有一種光芒,是自信,也是憧憬。剛從部隊回到地方,一切都是新鮮的。不同的環境,不同的規矩,不同的人事,在這個家鄉的小城,他是決意要施展一番了。那時候,他還沒有結婚。之前,我不知道,他是不是談過戀愛。不過,那些日子,家裏的門檻,早已經被媒人踏破了。大姨很着急。表哥呢,卻是漫不經心,彷彿這事與他無關。後來,我才知道,我的表哥,心裏曾經愛着一個人。那個人,不是別人。你一定猜不到,那個人,是我們隔壁的玉嫂。
對於表哥的這場愛情,我始終不明所以。我只是從大人們閃爍的言辭中,隱隱知道了一些模糊的片斷。玉嫂是一個俊俏的小媳婦。你知道橘子糖嗎?一種硬糖,色狀如橘子瓣,上面撒滿了白色的糖霜。在那個年代的鄉村,這是我們最愛的零食。因爲奢侈,偶爾才能得到。在芳村,玉嫂的好模樣兒,是男人們含在口裏的一瓣橘子糖,每每咂摸起來,都是絲絲縷縷的味道,甜甜酸酸,讓人不忍下嚥。那時候,我們和玉嫂家,一牆之隔。表哥常常被玉嫂喚去,幫她把洗好的溼衣裳抻展,幫她到井上擡水,幫她把雞轟到柵欄裏去。表哥總是樂顛顛地跑過去,聽從玉嫂的吩咐。還有一回,我記得,玉嫂央我表哥把樹上的一隻豬尿脬摘下來。我們這地方,殺豬的時候,小孩子們把豬尿脬撿來,吹了氣,當做氣球玩。玉嫂指着掛在樹上的豬尿脬,它在陽光中飄飄揚揚,彷彿是柳樹上長出的一個大果子。玉嫂臉色微紅,神情嬌柔,想必是有些難爲情了吧。一個小媳婦,在家裏玩豬尿脬,這要說出去,還不讓人笑斷腸子。我表哥看了玉嫂一眼,又擡頭看了看樹上的大果子,他稍稍猶豫了一下,很快,他往手掌心裏吐了一口口水,像村子裏那些野孩子那樣,他開始了笨拙的攀爬。現在想來,當年,我的表哥,那樣一個安靜斯文的男孩子,酷愛乾淨,在我爲了躲避懲罰,身手敏捷地爬上樹杈的時候,他也只是站在樹下,仰着臉,低聲下氣地請求我下來。那一回,他居然爲了一個豬尿脬,玉嫂的豬尿脬,毅然地學會了爬樹,像村裏那些他鄙視的野孩子那樣。我不知道,是不是從那個時候,我的表哥,那個斯文的.少年,就對俊俏的玉嫂萌發了愛情的尖芽。當然,如果那也可以稱爲愛情的話。然而,多年以後,我依然能夠記起玉嫂當時的樣子,她的淘氣和羞澀,她孩子氣的神情,她眼睛深處的純淨和柔軟,在那個春天的下午,顯得那麼可愛動人。
當然了,也可能是更早的時候。當年,玉嫂剛剛嫁到芳村,洞房裏,少不得垂涎的男人們,說着各種各樣的葷話,把新娘子迫得走投無路。我表哥默默坐在角落裏,看着羞憤的新娘子,像一隻驚慌的小鹿,在獵人的圍攻下無力突圍。燈影搖曳,表哥心頭忽然涌上一股難言的憂傷。多年以後,表哥從部隊回到小城,青雲直上的時候,玉嫂還會跟母親提起,感嘆道,這孩子,就是不一樣呢。規矩。那時候,在我的屋裏只是坐着,一坐就是一夜。玉嫂說這話的時候,眼神柔軟,她是想起了那個羞澀的少年,還是追憶起自己如錦的年華?
我不知道,那麼多年,表哥是不是一直想着玉嫂,那個俊俏的小媳婦。那麼多年,他是不是曾經喜歡過別人。總之,表哥對大姨的熱心張羅,一直置身事外。大姨無奈,託我的母親勸他。我母親的話,表哥倒是聽進了耳朵裏。不久,他開始了漫長的相親。那一陣子,我們的話題,總是圍繞着表哥的婚事。表哥很挑剔。簡直要從雞蛋裏把骨頭挑出來。爲此,委實得罪了不少人。大姨的長吁短嘆,常常路途迢迢地傳到芳村,傳到舊院,傳到我們的耳朵裏,紛擾着我們的心。後來,我姥姥出面威懾,表哥也不見動心。其時,我表哥已經在小城裏幹得風生水起。事業上的得意,更加襯托出情場的落寞。人們都感嘆,世間的事,到底是難求圓滿。也就由他去了。卻忽然有那麼一天,表哥帶回舊院一個姑娘。那個姑娘,後來成了我的表嫂。
那一天,是個週末。我趴在桌上寫作業。院子裏一陣摩托車響,表哥來了。我迎出去,卻看見,表哥的身後,帶了個姑娘。表哥沒有向我介紹,只是笑着問我,小春子,你一個人在家?這時候,我母親從廚房裏迎出來,兩隻手上滿是麪粉。她在和麪。我母親慌忙把他們讓進屋,吩咐我去小賣部買瓜子和糖。她自己呢,忙着給客人倒水。看得出,我母親是有些亂了陣腳了。我知道,這慌亂,是因爲那個姑娘。我表哥呢,倒是鎮定得多了。他坐在椅子上,同我母親說着話,東一句西一句的,並不怎麼看旁邊的姑娘。我母親敷衍着我表哥,極力勸那姑娘喝水,吃糖。她是怕冷落了人家。那姑娘坐在炕沿上,一直很溫和地微笑着,抿着嘴。也不怎麼嗑瓜子,只把一塊糖仔細剝開,放在嘴裏,靜靜地含着,偶爾,動一動,嘴角便隱隱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。公正地講,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。圓潤,甜美,像一顆珍珠,靜靜地發出純淨的光澤。然而——然而什麼呢?我從旁看着,心裏忽然涌上一股難言的憂傷。陽光從窗格子裏照過來,懶洋洋的,半間屋子都有些恍惚了。表哥同母親說着話,不知說到了什麼,就笑起來。那姑娘也跟着笑了,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。只這一瞬,我卻發現了一個祕密。那姑娘的一顆門牙,少了一角。這使得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。我在心裏暗想,她的那顆牙,是怎麼一回事呢?是小時候不小心摔的,還是天生如此?總之,這顆牙,實在是白玉上的一點微瑕,讓人在惋惜之餘,有些隱隱的悲涼。這是真的。就在這之前的幾分鐘,我還在暗暗挑剔着她的容貌,她的舉止,她的一切,甚至,她的圓臉龐,也讓我覺得有一些——怎麼說——甜俗了。我的表哥,他是那樣一個倜儻的人兒,溫文爾雅,玉樹臨風。這世上,什麼樣的姑娘,才能夠配得上他?然而,現在,我卻已經暗暗原諒她了。原諒。我竟然用了“原諒”這個詞。你能理解嗎?你一定會笑我吧。陽光落在表哥的臉上,一跳一跳地,把他臉龐的棱角都鍍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邊。他鐵青的下巴,微微向前翹起,有着很男子氣的鮮明輪廓。我看着,看着,心裏一陣難過。我是在替表哥委屈嗎?
吃飯的時候,表哥一直在跟我父母說話。他甚至沒有同那姑娘坐在一起。他坐在我母親身旁。倒是我,同那姑娘緊挨着,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,跟母親的好飯菜無關。那是姑娘身上特有的芬芳。我母親不停地給她夾菜,那姑娘紅着臉,謙讓着。表哥端着酒盅,對飯桌上的推讓不置一詞,只顧同父親聊天。他是在掩飾嗎?我忽然感到喉頭哽住了,鼻腔裏涌起酸酸涼涼的一片。我端起碗,去廚房盛飯。
一院子的陽光。風把白楊樹葉吹得簌簌響。蘆花雞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,偶爾,漠然地看我一眼。我立在院子裏,只感覺喉頭的東西硬硬的,橫在那裏,上不去,也下不來。我的目光越過樹巔,天很藍,讓人心碎。在那一剎那,往事像潮水,洶涌而來。生平第一次,我感到了那種心碎。我是說,那一回,表哥,還有那個姑娘,他們的出現,對我,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,是一種打擊。這是真的。後來,我常常想起當年,那一個秋日的中午,晴光澄澈,我立在院子裏,爲失去表哥而傷心欲絕。真的。失去。當時,我以爲,我失去我的表哥了。我的表哥,被那個姑娘搶走了。而且,她雖然好看,卻有着缺了半角的門牙。
然而,你相信嗎?兩年以後,在我表哥的婚禮上,我已經很坦然了。那時候,我已經上了中學。在學校裏,在書本中,我見識了很多。我長大了。有了女孩子該有的祕密。會莫名其妙地發呆,嘆氣,有時候,想到一些事情,也常常臉紅。喜歡幻想。也喜歡冒險。卻把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裏,讓誰都看不出來。表面上,我是一個文靜的姑娘,懂事,聽話,也知道用功。可是,有誰知道我的內心呢?那一天,我是說,我表哥的婚禮上,到處是喧鬧的人羣。我表哥和表嫂——我得稱她表嫂了,他們站在人羣裏,笑着。新娘子笑得尤其燦爛,她時時不忘拿手背掩一下口,她是擔心她的那顆牙齒嗎?新郎呢,則要矜持得多了,他穿着雪白的襯衣,打着紅領結,那樣子,真是標緻極了。我忘了說了,當時正是五一節。按說,鄉下的風俗,婚嫁的事情,大都在冬月農閒的時候。表哥和表嫂,據說是奉子成婚。當然,這些,我都是隱約從大人們口裏聽來的。
表哥常到芳村來。在舊院看看姥姥,然後到我家看母親。當然,有時候,尤其是過年的時候,表哥也會帶上表嫂。那一回,是過年吧,正月裏,表哥和表嫂到我家來。我母親正和玉嫂在院子裏說話,看見表哥他們來了,很高興,從他們手裏接過東西,招呼他們進屋。表哥卻立住了。冬天的陽光照下來,蒼白,虛弱,像一個勉強的微笑。空氣清冽,隱約浮動着硫黃嗆鼻的氣味。這地方,過年的時候都掛彩。如果你沒有在鄉下生活過,你一定不知道什麼叫做彩。紅紅綠綠的一種紙,剪成好看的樣子,用細繩串起來,院子裏,大街上,飄飄搖搖,到處都是。母親牽着表嫂的手,很親熱地說着話。那時候,表嫂已經懷了孕,酒紅色呢子大衣,下面卻是肥大的軍裝褲子,我猜想,一定是表哥當年的軍裝。她站在那裏,已經顯山露水了。不知道我母親問到了什麼,她點點頭,卻忽然紅了臉,很羞澀地笑了。玉嫂卻是大方多了。那時候,她已經生過兩個孩子,在這方面,顯然有着豐富的心得。她同表嫂熱烈地討論着一些細節,說着說着,就笑起來,是那種婦人才有的爽朗的笑。表哥立在那裏,一時有些怔忡。風把頭頂的彩吹得簌簌響。他在想什麼呢?或許,他是想起了當年,那個隔壁的小媳婦,俊俏,羞澀,還有一些孩子氣的調皮。那個豬尿脬,在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的樹梢上,微微飄蕩。那個爬樹的少年,笨拙,卻勇敢,他的心怦怦跳着,他拼命抑住,不讓它蹦出來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,落在他的臉上,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。他的手心裏溼漉漉的,火辣辣地疼。他出汗了。那個少年,他的喘息聲,穿過重重光陰,在耳邊迴響。而今,卻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,穩重,鎮定,握有一些權柄,在小城裏,也算是有些頭臉。娶妻,生子,中規中矩地生活。偶爾,也有幻想,然而,很快就過去了。街上傳來一聲鞭炮的爆裂聲,很清脆。表哥這纔回過神來,剛要說些什麼,卻聽母親說,快進屋——外頭多冷——
那一天,我記得,表哥一直很沉默。當然了,很小的時候,表哥就是一個沉默的人。或者說,沉靜。表哥的話不多,可是,一句是一句。這是我母親的評價。母親在訓斥我的時候,總是把表哥拿出來作比較。小時候,我是一個話簍子。那一天,表哥一直同父親喝酒,而且,竟然在父親的勸誘下,也點了一支菸,夾在手指間,也不怎麼吸。裏屋,玉嫂正和表嫂說得熱烈。爐火很旺,歡快地跳躍着。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,細細的灰塵在光線裏活潑地遊走。女人們的笑聲傳出來,我表哥猛地吸了一口煙,大聲地咳嗽起來。
吃完餃子,他們就要走了。自然又是一番推讓。我表哥把帶來的東西堆在桌上,罐頭,點心,其中有一種,叫做馬蹄酥的,狀如馬蹄,香甜酥軟,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那種點心了。表哥他們的車筐裏,也裝滿了東西,南瓜,紅薯,小米,我母親一樣一樣地塞過來,摁着表哥的手,有些氣勢洶洶,彷彿在打架。表哥一直微笑着,連連說,夠了,夠了,盛不下了——我一直想不起來,那一天,表哥爲什麼要帶上我。只記得,我坐在表哥的身後,表嫂騎着車,在我們旁邊慢慢走。冬天,衣裳厚,她已經很有些吃力了。夕陽照在她身上,酒紅的大衣彷彿要融化了。路兩旁是麥田。這個季節,麥田還在沉睡。不過,也許,在大地深處,正在一點一點萌動着,漸漸醒來。誰知道呢?畢竟,二月,即便寒意料峭,也算是早春了。表嫂忽然停下來,跟表哥輕聲說了兩句。表哥遲疑了一下,回頭讓我下來。
夕陽溫軟地潑下來,村路上,遠遠近近,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靄。我跟在表嫂後面,往麥田深處走。不知誰家的洋姜,許是忘了收割,孤零零地在田埂上立着。表嫂躊躇了一會兒,很費力地蹲下去。我背對着她,擋在前面。村路上,表哥的身影有些模糊,然而依然挺拔。他背對着我們,站着,一動不動。他是有些難爲情嗎?夕陽漸漸在天邊隱去了。暮色四合。一羣飛鳥從空中掠過,彷彿一羣流星。微風吹拂,帶着田野潮潤的氣息。多年以後,我依然記得那個黃昏。我站在表哥和表嫂之間,在某一瞬,我的心忽然柔軟下來。多年以來,對錶哥懷有的那種靜靜的情感,變得純淨,澄澈,輕盈無比。它在那一個黃昏,生出了翅膀,飛進童年光陰的深處,在那裏長久棲落。
在姥姥家,在舊院,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驕傲,怎麼說,是一種象徵,象徵着城市和權力。遠親近戚,誰家有了事,不去找表哥呢?那時候,表哥已經在城裏牢牢紮下了根鬚。一個小城的父母官,在人們心目中,就是當朝的宰相,甚至,是朝廷。翻手爲雲,覆手爲雨,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?他們的女兒,已經上了小學,聰明伶俐,是舊院裏的小公主,有關她的種種趣事,在舊院的親戚中廣爲流傳。其時,表哥已經有些發福,很氣派的啤酒肚,在皮夾克下隆起。先前濃密的頭髮,開始微微謝頂。一如既往地沉靜,卻更多了一種志得意滿的篤定和從容。他是舊院的座上客。我父親,我舅,甚至,我姥爺,都從旁陪着,有些誠惶誠恐的意思了。這個時候,表哥往往把我叫過來,讓我坐在他旁邊,問我一些學校裏的事情。芳村這地方,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,通常,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。女孩子,尤其不能。我卻不同。那時候,我已經在城裏上大學。回到芳村,自然享有不一樣的待遇。而且,大家都知道,從小,表哥最是寵我。我坐在表哥身旁,卻忽然變得沉默了。我知道,我是感到性別的芥蒂了。當然,還有一種莫名的陌生感。表哥端着酒杯的手,白皙,肥厚。同我父親他們粗糙的大手遭逢在一起,簡直是鮮明的對照。我的表嫂呢,已經是泰然自若的婦人了。雍容,閒適,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羞澀不安。她微笑地看着一旁鮮花般的女兒,接受着旁人的奉承,很怡然了。我姥姥,還有我的母親,一直極力逢迎着那驕蠻的小女孩,甚而,有些諂媚了。也不知道爲了什麼,小女孩哭了起來,大人們立刻慌作一團。我表哥皺一皺眉頭,呵斥道,不像話!然而也就微笑了,語氣裏有着明顯的縱容。
大學畢業後,我在城裏工作。回芳村的次數,是越來越少了。同表哥,也有幾年不見了。偶爾,從母親的嘴裏,聽到一些表哥的事。據說,表哥的仕途一直通達,同所有事業輝煌的男人一樣,在那個閉塞的小城,他也時時有緋聞流傳。表嫂爲此同他鬧,眼淚,爭吵,甚至威脅,也往往無濟於事。關於表哥和表嫂,他們之間的一切,我都不甚明瞭。只有一回,表嫂忽然打電話來,同我說些家常。說着說着,就說到了表哥。忽然就飲泣了。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那一回,我們說了很多話,大都已經忘記了,只有一句,我依然記得。你哥他——是變了——表嫂說這話的時候,我能感到語氣裏那一種悲涼和無助。我怔住了。多年前的那一個斯文的少年,從歲月的幽深處慢慢走來。面目模糊。那是我的表哥嗎?
那一年,母親故去。表哥連夜從城裏趕回來。他不顧人們的勸阻,一頭跪倒在母親的靈前,撲在母親身上,慟哭失聲,彷彿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。我的淚水洶涌而下。往事歷歷。我的表哥。我的母親。
芳村有一句俗話,兩姨親,不是親。死了姨,斷了根。母親故去以後,表哥難得來芳村一回了。當然,也來舊院,看姥姥。每一回,都是來去匆匆。母親故去的那一年,中秋,表哥來看父親。一進院子,表哥就哽咽了。他是想起了母親吧。物是人非。表哥和父親,兩個男人坐在屋子裏,艱難地尋找着話題。更多的,是長久的沉默。秋天的陽光照過來,落在牆上的相框裏。那是母親的相框。如今,已經落上一層薄薄的灰塵。然而,依稀可以看出,有那麼多一身戎裝的青年,英姿勃發。那是當年的表哥。
從省城到京城,一路輾轉。離芳村,離舊院,是越來越遠了。其間,經歷了很多世事。有磨難,也有艱辛。一顆心,漸漸變得粗糲和堅硬了。不見表哥,總有五六年了。偶爾也聽到他的一些事情。說是因爲什麼問題,免了職。姐姐們的話,因爲不大懂得,總是含混不清。父親已經老了。對很多事都失去了好奇心,或者說,失去了關心的能力。總之是,在他們的傳說中,表哥是落魄了。我不知道,表哥和表嫂,究竟怎樣了。他們過得好嗎?他們,還算——恩愛吧?我一直想打電話過去。也不爲什麼,只是想說一說話。拿起電話的時候,卻終於又放下了。我不知從何說起。後來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有時候,會想起表哥,總是他十一二歲的樣子。穿着藍花的短褲,黑塑料涼鞋,提着一罐頭瓶小魚,在矮牆上走着。忽然間,縱身一躍,把我嚇了一跳。他笑起來了。
我悲哀地感到,有些東西,已經悄悄流逝了。滔滔的光陰,帶走了那麼多。那麼多。令人不敢深究。真的。不敢深究。我不知道,從什麼時候,我已經變得越來越懦弱了。我一直不願意承認。可是,我知道,這是真的。
真的。表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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