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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“這是老鷹蛋!”老人對自己說。前天他在河谷看到過一隻斷翅的老鷹,纔敢如此斷然結論。這巢極爲隱蔽,築在懸崖邊的荊棘叢中,若不是爲了採摘一束懸崖菊,老人肯定會和鷹蛋失之交臂,失之交臂的也許更是三個鮮活的生命。
巢裏只有三顆鷹蛋,潔白而光滑,三足鼎立地擺放着,恰似水蓮花綻放。老人滿是老繭的雙手,隨着嘴脣的蠕動而顫抖着,心也隨之亢奮起來。他小心地取出一個蛋,輕輕地搖了搖,不知是鷹蛋顫動還是手顫動,隨着脈衝一直傳遞到心臟。他忍不住拿起鳥蛋迎着朝霞望去:只見蛋殼內一分爲二,上面如同天體,五彩繽紛;下面波濤洶涌,好像腳下氾濫的清水河。就在二者的交界處,有一生命在蠕動着、掙扎着,發出的“咚咚”的波音,一直傳向老人的耳際。
這聲音老人再熟悉不過了。30年前,老伴懷上孩子的時候,他幾乎每晚把耳朵貼在老伴的肚皮上聽一聽,他試圖通過胎音判斷孩子的呼吸、囈語、性別。那時,老伴總是着急地問:“再仔細聽聽,是兒子嗎?”如今,三個兒子早已自立門戶,相依爲命的老伴卻撒手而去,他就像河谷斷翅的老鷹唯有形影相弔了。
老人很快地做出了決定:一定要把小鷹孵出來!
2
在那清水河岸,有一老城堡,從那殘垣斷壁中依稀可見昔日的繁華和氣派。城堡內有三戶人家,獨門獨院,全是琉璃大瓦,在霞光中閃閃發光。三戶人家呈“品”字形排列,檐牙高啄,鉤心鬥角,互成犄角之勢,顯得擁擠又和諧,與外圍頹圮的城堡形成鮮明的反差,如同“舊瓶裝着新酒”。在“品”中央,有一間矮小破舊的屋子,就像無家可歸的孩子般孤苦無依——這就是老人的家,周圍是他三個兒子的家。
老人一回到家,直接到了雞欄。正孵蛋的老母雞看到他,“咯咯”地叫了起來,給他一個警告。他粗暴地把老母雞的雙翅提了起來,沒有商量餘地的把三顆鷹蛋塞到母雞的屁股下面,老母雞委屈地叫着又無可奈何。老人用一枯枝在牆壁上畫了一個“1”,孵蛋倒計時開始了。
老人清晰得記得,當年老伴懷頭胎時,肚子滾圓滾圓的,走路時像只老母雞邁着八字步,一天“咯咯”地叫喊個不停。他是很少讓老伴做農活的,每晚總要在老伴肚皮上摸兩把。老伴揶揄地說:“你把我當老母雞啊?還早呢?”就是從那時開始,老人就在炕沿上畫上了“1”。等到炕沿再不能容納一個“正”字時,大兒子出生了。兒子是清早出生的,小傢伙的第一次哭聲如小公雞打鳴般,惹得雞欄的母雞議論紛紛。
3
等待是一個漫長而幸福的過程,等待蘊含着對未來的希望和對生活的信心。老人願意這樣等待下去也好,這是老伴走了以後從未有過這樣的激情。只可惜這種難得的激情卻被小雞的“唧唧”的叫聲攪亂了。
雞欄裏,成羣的小雞破殼而出,享受着陽光的沐浴,驚奇地打量着新鮮的世界。老母雞一臉嚴肅,固執地守護着她的陣地,因爲她的腹下,還有三顆蛋沒有孵化,這就是老鷹蛋!不知是出於粗心還是她始終堅信一個道理:凡是有着她體溫的蛋,破殼而出的是屬於她的孩子。
心有靈犀,老人與母雞達成了天衣無縫的默契。老人在母雞的眼皮底下極力呵護着小雞,甚至學着母雞的樣子,張着雙臂給小雞撐涼,學着母雞“咯咯”叫聲帶着小雞覓食——一切的目的只有一個,就是讓母雞能夠安心地孵蛋!老母雞豈不明白老人的心意?她的`雙眼圓睜,雞冠火焰一般,就是沒有挪動窩半步。
老人記憶猶新,在大饑荒年代,全家缺衣少食,爲了生計,老人隻身在外乞討打工,當兩年後,忐忑不安地出現在門口時,卻發現老伴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,三個孩子健康懂事。夫妻的默契合作,精誠團結,使他們度過了一段身心交瘁的歲月。
4
老人姓李,名爲重生。他響噹噹的姓名早已傳到十里八方,只因三個兒子更爲家喻互曉。二兒子在省城工作,除了春節或清明來個電話之外,只聽鄉鄰說在電視裏出現過。老大是煤礦老闆,除過前些年給老伴兒辦喪事回來以後,全家也失去蹤跡。老人想,這弟兄倆不愧爲一脈相承,爲人處世的思路出奇地一致,就連大鐵門的鎖都是相同的。老三是十足的“釘子戶”,不事稼穡,在家開了一個館,一天連大門都不出……
有時,老人徹夜難眠,真想把三個兒子放在母雞的腹下,讓母雞孵一孵。
“生了,孩子生下來了!”只聽見婦產科裏的一聲喊叫。老人慌忙地衝進病房,氣息奄奄的老伴躺在病牀上,還掙扎地朝他笑了笑,那種神情,不亞於母雞下蛋後的傲氣。三天難產的煎熬,剖腹產的疼痛,使老伴再沒有力氣發出母雞“咯咯”的叫聲,倒是孩子的哭聲,如天籟之音從遠方傳來……
老人驚醒了,孩子的哭聲似乎還在耳畔迴響。他納蒙地起牀走出房門一看,情不自禁地喊道:“生了,孩子生下來了!”
一輪紅日升起,霞光四射,大地一片金黃。在金黃的地毯上,三隻小鷹破殼而出,金黃的羽毛,金黃的喙,金黃的爪,融入到這個金黃的世界。
5
老人依稀記得,三個孩子從小聰明伶俐,都上了中學,閃耀的獎狀貼滿了破舊的牆壁。農村承包制開始了,家庭再無力支付兄弟三人的學費,老人做出了一生中痛心的決定:兄弟三人中必須有一人放棄學業,做父母的幫手。事實證明,這個決定是失敗的。最終結果:老二贏得了繼續上學的機會;老大被迫輟學在家,但第二年賭氣地離家出走;老三在老大離家出走後,也主動地回家務農。
雞欄裏的小鷹開始咿呀學步,顯得臃腫遲鈍,生活在小雞羣中格外扎眼。老母雞昂揚自信地走在前面,她深信,在她寬大的翅膀下,都是她的孩子。
老人知道,家庭最大的矛盾來源於兄弟三人的結婚。當時工作的老二要結婚,老大、老三也嚷着要結婚,前車之鑑,老人又做出了一生中最痛心的決定:先讓老三結婚!老大、老二再沒有回來。這個決定顯得滑稽又殘酷:老人變賣了所有的家當和田產,自己掃地出門,又負債累累。那年,老伴去世了,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:“活着,啥時候是個頭啊……”
雞欄裏的小鷹茁壯成長,整天在老母雞的旗幟下閒庭信步,忘記自己還有一雙翱翔的翅膀。鷹應該在天空,不是在雞欄,老人猛然醒悟了。第二天,老人把三隻小鷹放到懸崖邊上,說了聲:“那兒纔是你們的家。”老人極目遠眺,在那浩瀚的星空下,盡是廣袤無垠的黃土地。
它們還會飛回來嗎?老人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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