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的隨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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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每年都是攜妻帶女回老家過年。今年大年初二的早晨,我一見桌上的飯菜,好像缺少了什麼,噢,想起來了,我對妻說:“啊呦,我忘買年糕了!”妻很輕鬆地說:“那有啥?忘買了就不吃唄。”妻說的輕巧,可我心裏卻不是這麼想的,因我家年年正月初二早晨必吃年糕,從母親最初的蒸年糕、打年糕、買年糕,到母親不在了我和老父親買年糕,幾乎從沒有間斷過,今年因我事多而一時疏忽,大年初二全家人就沒吃上年糕,心裏很不得勁。思來想去,母親打年糕的場景不由地浮現在眼前……
記得那時做年糕的原料主要是大黃米和什麼糧食作物,母親大都用大黃米做年糕。年前,她總會跟祖母商量着:“今年還用大黃米推糕面子吧?”祖母說:“好,大黃米做的糕香泛。”這就開始打算着用大黃米做年糕了,母親先是將大黃米放水裏撈一遍,放到蓋墊上稍一涼曬,最好是半乾不溼的樣子,就放到碾上碾壓,因用碾碾壓出來的糕面子做糕好吃,格外香,用機器磨出來的就不行了。那個年代,有牲口的時候就牽了牲口拉碾,沒有牲口的時候,就和鄰居合夥,老婆孩子一起推拉着也就碾了,記得在我漸漸長大的時候,也和鄰居小夥伴一起推過幾次碾,尤其是碾糕面子記得特別清晰,那時一想起吃年糕的香甜,和小夥伴一喝號,推得碾磙子快轉,這就是兒時耳邊常聽到的“推糕面子”。
等到碾好了糕面子,母親取出一些來,加上適量的水,就用力攪拌均勻,然後在大鐵鍋裏放上篦子,大火蒸糕,蒸熟聞着有糕味了,就放進放蒸布的笸籮或大鐵盆裏,洗淨手,一邊兩手蘸着涼水,一邊趁熱拍打着蒸糕,有時我和弟妹湊到跟前看時,母親還會特意地饒有興致地念叨着:“打糕,打糕,年年升高。”這時候,蒸糕散發出的香味,拍打蒸糕散發出的“啪啪”聲,“年年升高”的祝福聲,我和弟弟妹妹嘻嘻哈哈的歡笑聲,迴盪在農家小院裏,陡增了新年的歡樂氣氛。
糕打得差不多了,母親再拿出提前買好的大紅棗洗淨,趁熱摁進蒸糕裏,這個過程就叫“打糕”。
打好了糕,母親就撒上涼水,切成十幾公分一塊、一塊的,拿到儲藏間裏放好,等到正月初二早晨,母親很早就把它取出來,再放到大鐵鍋裏蒸,蒸熟後放到小鐵盆裏,放上一雙筷子,先敬天地,敬竈神。做完了這些禮道,就撒上紅糖,攪拌均勻,真是“色、香、味”都有了,聞着年糕飄來的陣陣香味,舌蕾蠕動,真想快吃年糕。這時母親就會催促着說:“快吃吧,年糕好吃,年年高,年年長高。”母親說這話的時候,打心眼裏盼着自己的子女越來越好,一年更比一年高。本來這糕吃起來就好吃,香甜,再經母親這一說,正是長高的年齡,吃起來就不放筷子了,一會兒工夫,盛糕的小盆就見了底,吃着母親親手做的香甜的年糕,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母愛,母親看着我和弟弟妹妹吃的香甜的滋味,笑得像花兒一樣。
記得有一年,母親做年糕做的早了些日子,等到正月初二這天早晨拿出來一看,年糕的表面生了些青灰色的斑點,母親十分歉疚地說:“唉,今年做得早了,沒放好,長了這麼多斑點,要不快別做了,別不好吃。”我說:“媽,沒事,有這樣的年糕吃着就不錯了,把表面一弄就行了。”那年吃着母親做的年糕雖不是很新鮮,我體諒母親,更感到了母親的不易,不僅辛辛苦苦爲我們做好了年糕,放的有點發黴了,自己內心裏始終不安,歉疚的心始終難以平復下來。那時我就想,母親總是爲家人和子女着想,把好處讓給了家人和子女,把困難和責任留給了自己,母親的心是多麼博大啊!
後來,母親年紀大了,就再也不打年糕了,每到臨近過年的時候,就和父親到集市、商鋪裏買現成的年糕。
母親離開我們後,等到每年的正月初二早晨,父親把買來的年糕放到大鐵鍋裏蒸熟,加點紅糖攪拌均勻,吃起來也香甜,可總沒有母親在時蒸的年糕香甜,缺少了和母親一起碾糕面子那種親情味,缺少了圍在母親身邊看着母親“啪啪”打年糕的那種情趣,再也聽不到母親“年糕好吃,年年高……”的聲音了,這親切的聲音一直留在我心中,終生不忘!
今天是母親節,還是女兒的生日,上午陽光明媚,我和老公一起爲母親和女兒選購節日禮物。
雖說母親再三囑咐什麼也不要買,自己什麼也不缺,她說只要全家人健康、開心地長相守就是她的最大心願。可是我們覺得東西不在多少,也不在貴賤,它只是代表了我們的一份心,一份感恩之心。
但是當我們走到中心廣場時,發現那裏圍了好多人,職業的習慣讓我好奇地向裏張望着,而老公則遠遠地站在一旁,他這個人一向不喜歡看熱鬧。
走近一看,是一位二十八九的婦女,而且看上去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了,身着十分樸素,戴着一副眼鏡,把頭埋得低低的,害怕與人們的目光相遇,一副很難爲情的樣子。地上,有一塊寫滿字的紙殼,大概是自己的丈夫在本地給別人打工開車,不幸遇到了交通事故,目前仍在治療當中,她從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家趕來的途中,又遭到小偷行竊,使本就十分窘迫的困境,一下子陷入了絕境,萬不得已在此祈求衆多好心人的幫助。
爲了證明自己的所說的真實性,地上還擺有丈夫的行車執照、身份證和結婚證明,沒有太多的描敘,沒有太多的語言。從始至終,這個女人都是低低地垂着頭,偶爾有人把錢遞過來,她才擡起頭,用感激地目光,輕聲地說着謝謝,然後又迅速的低下頭。
圍在周圍的人,看過後有的扔下一些錢走了,有的乾脆沒有表情、沒有表示的轉身離開了,不明何事的老公也在遠處急急地張望着,我的腦中迅速地思索着,是留下一些錢還是走人,她所說到底是不是事實?
但是,身爲一個孩子的母親,身爲一個男人的妻子,我最終還是決定給她一些錢,雖說與她的手術費用相比,也僅僅是杯水車薪,理性的分析告訴我,這個女人與街頭以乞討爲生的乞丐有些不同。
必竟,第一眼看上去我覺得她是真實的,身爲一個即將成爲母親的人,她可以用謊言賺取別人對她丈夫的同情,但是她卻不能用未出世的孩子來騙取人們的善良,在望着她時,總是能看見那目光裏,更多是的憂鬱、無奈與羞澀,而不是那種圓滑與炎涼。
當我把錢向她手上遞過去的時候,她慢慢地擡起了頭,用一雙帶有感激地眼神,細細地、輕輕地說了句謝謝,我忍不住柔聲地說了句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,當她聽到這句話時,眼裏分明有晶瑩在閃動,那一刻,我知道她感受到了,不僅僅是我,而是社會的溫暖與愛,更有那頭頂上一片陽光明媚。
我終是不忍再看下去,是怕自己會流淚,因爲我是個極愛哭的女人,有時一個感人的電視鏡頭,一行令人生情的文字,都能讓我淚水在不知不覺中落下,挽着老公的手我急急地離開了。
其實,生活中的街頭巷尾,我總是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乞討者,年少時,每遇見一個我都會或多或少留下一些錢,總感覺生活應該眷顧所有的人,讓他們有飯吃、有房住、有衣穿,總是認爲他們是可憐的,值得我們去同情的。
但是,隨着媒體上報道了一個個看似可憐的乞丐背後,卻是有那麼多的不可告人,甚至是齷齪和骯髒的交易時,以及那些看上去年幼無知、純真無邪的孩子,在你轉身離開時臉上露出的邪邪地笑,特別是在一次與公安幹警執法時,親眼目睹了這些乞討者背後的生活時,我簡直是不寒而慄。
一羣骯髒的人,利用着人們的善良,利用孩子們一雙無邪的眼睛,騙取着大家的同情與眼淚,而背後的他們卻是在大筆地揮霍着我們的施捨,甚至於有的青少年還走進歌舞廳,左攬右抱的,使我們漸漸對街頭乞討者選擇了敬而遠之,漸漸地淡漠了曾經充滿了陽光與愛的一顆心。
曾經有人在做過這樣的調查,如果你遇到一個乞討者,你是選擇施捨還是選擇離開,80%以上的人都選擇了離開,因爲他們懷疑這種施捨的真實性,害怕自己的愛心助長了他們的不勞而獲。
事實上,也恰恰證明了好多的乞討者是以乞討爲一種職業,他們已經不以此爲恥,反而引以爲榮,在某個省市,還有一個特別的富有的村子,全村人都住着二層洋樓,而蓋洋樓的錢都是村裏人行走全國各地乞討得來的,也就是說,你的錢、我的錢、他的錢,讓他們壘起了一磚一瓦,最後蓋起了連我們都還沒有住得上小洋樓,這難道不是一種莫名的諷刺嗎?
但是,無論如何今天我都做出了施捨的決定,不管對與錯,真與假,我是衝着一個母親,一個未出世的孩子,我想,一個即將身爲母親的人,不可以用母親這麼高尚的稱呼,來欺騙我們,況且身爲一名母親,她不能在孩子還沒有來到這個充滿愛的世界時,就讓她冥冥中滋生着這種劣性。
我想,這是每一個身爲母親的人都不願意看到的,也是不想那麼去做的。
有人說,是無私的;也有人說,母親的愛是偉大的;我說,母親的愛是上蒼給予我們每個人最美好的恩賜。忘不了,那一個個寒冬臘月,是誰在你我的身邊問寒問暖;忘不了,發燒感冒了,是誰曾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你我身旁;忘不了,那多少個不眠的夜晚,又是誰一次又一次地把打落的被子,重新幫我們蓋好。噢,是那無私的母親;是那慷慨的母親;是地球上那千千萬萬個偉大的母親。人們常把母親比作陽光雨露,把孩子比作花草嫩葉。
母親的愛,雖不像父親的愛那樣發人深省;也不會像老師的愛那樣令人銘記於心;但她,卻有更閃光的一面。每個母親,都用她們的愛滋潤着我們的心,是她們,教會了我們做人的道理。也許母親們的嘔心瀝血在兒女們看來沒有什麼,但在母親的心裏,它卻是最寶貴,最難得的。
母親用她那無私的愛心,爲世界締造了一支又一支的〈〈愛之歌〉〉。當你我取得成就,母親的笑是最好的回報,但你不難發現,母親那微笑的面龐上已多了幾縷皺紋;當你我受到挫折,母親又總會用那親切的話語,輕輕地撫平我們心中的傷痕,一次又一次地把你,把我從失望的苦海中拉起來。
這時,你會感到一股暖流,正在你我的愛。
我的母親於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(農曆)生於遼寧省本溪市高臺子鄉新嶺村。她的童年時代是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踐踏下度過的,親眼目睹了家鄉人民在日本統治時期遭受的苦難遭遇和創傷,飽嘗了做亡國奴的悽慘生活……
我的母親,在她還懵懂無知時就被病魔奪走了她母親的生命,兩個哥哥都已長大結婚分家另過,一個姐姐十幾歲便嫁到遼陽。家裏只剩下她跟父親一起生活了十幾年,孤苦伶仃,相依爲命,沒有體會到母愛的滋味。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母親,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尊容,更爲沒有留下一張母親的畫像而痛心,只知道她姓於。母親小時候,家裏不是很窮(解放後劃爲中農),有一頭毛驢,兩頭牛和幾畝薄地。吃的當然是粗茶淡飯,穿的耕織粗布。母親依稀記得當年修“新嶺隧道”(瀋陽至丹東線)時,有個李把頭,是天津人,因借住在自家廂房,母親與李把頭家李嫂關係處得不錯,常撿李嫂穿剩的衣服,拿回家後,由自己的大嫂毀改後再穿。母親在本村上了三年小學,學校設在一個破舊的祠堂裏,一位先生在一間教室同時教三個年級的課(現在叫複試教學)。開設的課程:日語、滿語、算術。
在僞滿洲國時期,東北的老百姓是被人欺壓的亡國奴,只允許吃秫米、小米、玉米等粗糧,不準吃大米、白麪。誰家吃頓大米飯若是被日本鬼子發現了,會被立即以“經濟犯”定罪帶走。母親的童年時期,始終是在日本鬼子的統治下度過的,沒有什麼歡樂的遊戲可玩兒,唱歌也只能唱僞滿洲國國歌及日語歌。對於那時侯的小孩兒,過年是一年中最高興的事了,一進入臘月,家家都開始“打年紙”。各個商店、雜貨鋪都掛出“年紙幌”。“年紙幌”是一塊二尺長一尺多寬木板,一面貼“天地牌”,一面貼“竈王爺”,四周糊上花邊下面加上紙穗。“年紙”即各種印刷的神像等,各商店都印有“年紙單”,一些固定品名都印好了,每一樣佔一小格,開頭是:大金天、大金竈、金九佛、大龍車、畫福字、畫黃錢紙、燒畫財神坐像或富祿壽三星像等等。買這些商品叫做“打年紙”。此外,穿用的棉布、棉線、洋襪子、腿帶,以至食品中的紅、白糖、花椒、大料等都一齊買。富裕的人家要買些雞鴨魚肉,換一領炕蓆,貧窮人家只能買一些年畫,買些年紙及過年必需的米、面、肉。那時的市場雖然也挺繁榮,但對於平民百姓能購買的卻微乎其微。富戶人家若殺口年豬,也要謹小慎微,做好一切“防範工作”,且把豬肉藏匿好,一旦走漏風聲,被日本鬼子知道,便以“伙食犯”論處;誰家若偷着換回點水稻,想在年三十晚上吃一頓大米飯,得在半夜三更起來拉磨,天亮之前必須拉完,然後用小灰把碾道掩蓋好,不留一點痕跡。否則,若讓日本發現,後果不堪設想。那時說是過年,其實,一般百姓家也就是三十晚上吃一頓肉,正月初一、初五吃兩頓白麪餃子罷了。
僞滿時,日本鬼子爲了建立所謂的“大東亞共榮圈”、“王道樂土”,維持他們的“治安秩序”,經常查戶口,檢查“良民證”,對外來人員嚴格搜身盤查,若發現點可疑跡象,不分青紅皁白,立即將人帶走。那時平民百姓的生存權完全掌握在日本人的手裏,母親依稀記得當年修建“新嶺隧道”時的勞動場面:日本鬼子手持鋼槍,張牙舞爪,嘴裏喊着:“八格牙路”,被抓來的苦力勞工在炎熱酷暑的天氣裏一身不掛、步履蹣跚地從山洞裏往外背碎石的'場面。苦力們吃的是橡子麪摻豆餅,乾的是起早貪黑的重體力,累死病死的無計其數,有的還沒等嚥氣,就被扔到嶺後的小砬子山上。真是草菅人命,慘象忍不可睹。
時間的長河滾滾而去。一晃兒,六十五年過去了,曾經的屈辱讓人無法忘懷。日本帝國主義統治我國東北十四年,他們燒、殺、搶、奪,無惡不作。母親童年時的痛苦,不僅僅是她個人的痛苦,也是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。今天,雖然我們的國家已經發展強大,在國際上取得了相當重要的地位,成爲聯合國常任理事國,“東亞病夫”已成歷史。但是,我們仍要居安思危,前事不忘,後世之師。時刻牢記歷史,勿忘國恥。
吃罷晚飯,我在小過道寫文字,後院的阿姨輕輕地走進來坐沙發上,長嘆一口氣,道:“黃妮,我坐這兒等熟人一路上麗寶超市買黃豆芽。你吃飯了唄?我成天好說你,別總是趴電腦上,眼睛咋受得了?”我感覺脖頸有點巴兒疼,把寫了一半的文字保存,推開鍵盤,走出小過道,道:“今兒沒掙着錢,不去超市,去超市瞧啥都想吃,瞧啥都想買,老老實實呆在髮型屋,既省錢又苗條。”阿姨道:“傻妮子說傻話,掙不掙錢都得吃,就算吃個白饃也得吃飽,身體最重要知道不?”我笑道:“阿姨,我跟你說着玩兒的,吃自己喜歡的食物是一種享受,纔不會餓肚子呢!”阿姨笑了,我瞧她笑的一點兒也不開心。
我頭枕阿姨的肩膀,嗅着母親的氣息,閉着眼睛,回想她曾經對我訴說:“年輕時,我一個人拿工資,養活一家。三個小孩,讓兒上學,也得讓妞兒上學。頓頓吃飯都讓着他們先吃,飯要是不夠,我倒開水喝飽,還得幹活。你叔的工資他都留着吸菸、喝酒、來牌,一毛錢都不給我。他還懶,家務活從不幹,我攤着這樣的男人沒整吶!要是跟他較真,日子不用過了。我大半輩子沒穿過一件新衣裳,撿人家的舊衣裳穿。人不熟,給我舊衣裳還不好意思要,等着人家把舊衣裳扔垃圾堆,沒人的時候,我偷偷地跑去撿回來,洗乾淨。還有那鞋,大的不合腳,我敹敹再穿。盼望孩子快點兒長大成家,孩子長大成家了,孩子又有孩子了。我孫兒、外孫、外妞,四五個都是我瞧大的,累呀!兒妞家庭條件比過去好些了,給我買新衣裳,一天到晚瞧孩子,難穿乾淨。大兒給我買兩雙真皮鞋,都是那兩三百塊錢一雙的。你叔現在老了,還是那樣。逢年過節,他過生日,兒妞除了給現錢,還有菸酒,他把錢都拿去來牌。我想有兒媳婦,更不能跟他爭吵,忍受他一輩子,只爲一個圓滿的家。我現在就想有個好身體,望着孩子都好好的,望着孫兒和外孫都能考上他們理想的大學……”
阿姨又長嘆一聲,道:“沒望着一個熟人去超市,我自己去。”她說着,站起來要走。我瞧瞧時間,把阿姨拽轉來,道:“您太胖了,走路慢,去超市要經過兩個大路口,恁多車,最好別去。等您走到超市也該關門了,即便超市不關門,也不一定有黃豆芽。”阿姨道:“大孫兒錦的嗓子搞壞了,兩天都沒好好吃飯,天亮還照樣朝學校跑,夜晚十點多回來還得寫作業到十二點。他很少見着太陽,小臉沒一點兒血色,我得做合他口味兒的飯菜,讓他好好吃一頓。現在的學生孩兒可憐!競爭力強,壓力還大,在學校打飯排隊,上廁所還排隊。有一回,錦回來說,奶奶,我今天一點兒也不順,排隊打飯,輪到我飯沒了,我又換個窗口排隊,輪到我上課鈴響了,飯沒吃成,老師講課,我餓得聽不進去,腸子咕嚕嚕地響。上廁所也排隊,輪到我上課鈴又響了,就那我也得尿完,才朝班裏跑,差點兒碰着老師的頭。唉!”她的憂愁溢出對孩子們的關愛。
我一點兒也不認爲現代的學生孩可憐,學習是他們唯一要負責的事,反而認爲他們有學上、有飯吃、有人關心、有人愛,很幸福!
瞧着阿姨緊皺的眉頭,我道:“阿姨,兩塊錢給我,上旁邊飯店給你買黃豆芽。”阿姨眉開眼笑道:“好,好!”我走了四家飯店,有的說沒黃豆芽,有的說自己還不夠用。我空手回來了,阿姨瞅瞅我,滿面愁容,嘆息道:“孫兒回來沒啥吃,咋搞呢?早上,我喂小孫兒飯,你叔去買菜,我忘囑咐他買黃豆芽了,下午想起來了,又找不着你叔。我想去菜場,抱着小孫兒走不動。這個時候叫你叔去買黃豆芽,他又該吵了……”
阿姨的言行讓我瞧着風雨人生路上,手心手背都是骨肉親情,與生命本質的芬芳,匯聚着母親精神的甘露,滋養着一個個生命。
我拿着兩塊錢去順發飯店,道:“順發大哥好,幫個忙唄?“順發大哥道:“說,啥事?”我道:“你有黃豆芽唄?一個老阿姨要給上高中的孫兒做飯,她急需要兩塊錢的黃豆芽燉小瘦肉。”順發老闆娘道:“不要你錢。我有黃豆芽,不多了。學生學習辛苦,營養得跟上。那老婆心還怪細……”她說着,打開冰櫃拿出黃豆芽讓我隨便抓。我得了黃豆芽,放下錢,高興地忘了對他們道謝!
阿姨由我手裏接過黃豆芽,笑道:“謝謝你!謝謝你!我吃罷晚飯就想上牀睡,錦下夜自習回來,我眼睛想睜也睜不開。大妞兒說我應該起來給錦做飯,她不想想我多大年紀了,白天還瞧小孫兒。只好坐沙發上打瞌睡,等着錦下夜自習回來給他做飯。錦上中學時,我陪讀,早起送,晚上接,都不覺得累,不服老不中。沒法兒,兒和媳婦都忙……”瞧着阿姨的憂愁轉變成歡喜,我心沉浸在阿姨的歡喜裏,沉浸在尋常百姓鹹淡的生活裏。
四月裏的天空, 可謂風和日立, 春暖花開, 我與平日裏最要好的三個女友履行了我們共有的承諾, 進行了一次小小的郊遊。
第一次, 我帶上了母親。
臨行的那天, 母親還在推三阻四, 硬說自己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。我當然知道母親的猶豫是什麼, 但我也不能讓自己昨晚燈下那一番肺腑的說詞工作白做了, 我對母親溫和的說道: “你怎麼會是麻煩呢, 媽媽, 我只是想讓你去分享我們的快樂, 再說, 如果爸爸知道了他一定會贊同的。”
母親不語, 淡淡的笑意, 看來是答應了。
我知道, 爲了生活, 人到中年的父親憑着自己的手藝活去了南方打工, 父親走時的那份沉重我是記在心裏的。
無數個孤獨與思念連綴成我和母親的生活,用思念的哨吹打着每一天。 母親對父親的那份牽念是抹不去的。每月, 每月, 父親寄來的幾百元血汗錢是這個家最大的安慰, 而父親的一個電話, 一句問候則是母親最大的安慰。
爲了不使母親那麼辛苦, 我同女友們便選擇了離縣城較近的一個遊玩區, 那裏, 有山, 有水, 景緻勝是迷人。
車子行使在郊外的路上,馬路兩邊都是花的海洋。桃花的紅映滿了車窗, 儘管車子是急馳的, 但那沁人的花香卻使得我撲塑迷離了, 我想起了〈桃花行〉。
“桃花桃葉亂紛紛, 花綻新紅葉凝碧。霧裹煙封一萬株, 烘樓照壁紅模糊。”
那紅中還夾雜些點點的雪白, 那便是梨花了。
紅,嬌而不豔, 恰如少女的羞澀; 白,雅而不俗, 又恰如少女的純潔。真美! 我在心底不由得輕輕的嘆到。
我身邊的母親, 她似乎也被這‘花海’征服着, 是啊, 當喧囂的日子重返寧靜,它們看來是那麼的超凡脫俗, 也許母親早該容許超凡脫俗的東西來充實自己的。
我想, 再過不了多久大概桃和梨便會成熟了吧。
由於我們乘的是公交車, 車子便在離目的地不遠的地方停下來, 因爲是上坡路不便, 接下來的一段小路要靠我們自己走了。
除了母親, 我們每個人手裏都拎着一袋沉甸甸的食物, 幾個鐘頭後這些應該都成了我們的囊中之物。我們走着, 笑着, 說着, 母親也融入了這份快樂中。步行了有十幾分鍾, 我們終於站定在這塊神氣的山地上, 它有一個很雅氣的名字, 叫‘茅仙洞’,之所以叫‘茅仙洞’,着於這個‘洞’字,半山腰的地方有個巖洞,關於它的傳說有種種,什麼住過神仙,還可以通向黑龍潭,有一些無人挖掘的寶藏……
都只是傳說而已,至今也沒有人進去過,或許是膽怯,或許是想保留那份帶些色彩的神祕吧!再看,淮河水從它的山腳下流淌, 遠遠的望去像一條玉帶, 四面圍山, 層峯疊巒, 有點氣勢。
這裏不泛遊人,好友顏提議,先到山腳下去歇息,順便感受一下淮河之水,從我們腳下緩緩的流過。我示意的點點頭,這時,母親有些遲疑,我不解。
“媽,是不是累了,要不我們先不下山去。”
母親輕搖一下頭:“哦,玲兒,先陪媽媽去道觀拜一拜,好嗎?”我這才醒悟,像母親這種年紀的人來此地都會先拜神仙的,算是種寄慰吧!
這裏也算小仙境吧,大大小小的道觀,和論資論輩的神仙還不少。
和好友們暫時分開,我攙着母親朝不遠的道觀走去,來到了仙殿便聞到濃郁的檀香味兒,這塊地方是神聖的,從邁進的第一步就不允許我們帶一顆不虔誠的心進來。
母親的虔誠度我是知道的,她有一件每天起早必做的事,就是給家中供奉的神像上香,然後,膜拜,祈求父親平安,她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。
母親‘請’了香,在大殿中,那紅綢墊之上,開始頂禮膜拜,訴說着對父親的思念,還有對我這個無‘神論’者女兒的一片寄望。
我聳在一旁看着母親,如同父親那般刺眼的白髮,她也在老着。女人的皺紋是種着實可怕的東西,那是歲月的手跡,在她們的臉上停留着,並且延續着。
膜拜完畢,我攙起母親,在跨出門欄的那一刻,我回望了一眼定坐殿中的那一排神像,受人‘香火’的神靈們,若果真能看到這世間的疾苦,該多好!
和好友們匯合,她們嘰嘰喳喳的已經開吃了,我攙着母親在她們身邊席地而坐。
望着不遠處的河水,陽光直射的水面,平靜如鏡,我開始高呼:
“今天這麼難得的日子,它(河水)居然還在那悠哉的躺着,我們讓它歡騰一下吧!”
“我們打‘水漂漂’。
她們三人都樂意,忙着去撿石塊。我看見母親欲語還休,我知道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,她也想融進這份美境中,只是母親顧慮的是,她那一代和我們這一代的代溝。
我充滿着一百分的信心對母親說道:“媽,我們一塊,我們不就是來玩,來開心的不是嗎?”母親笑着看着我,眼神中閃過一道光,那是許久未有的生氣。
“好,今天就給我家玲兒面子!”
母親語出這半玩笑的話令我喜上眉頭。
河面不再平靜,小石塊輕輕掠過的瞬間,它開始微波起伏。我放了一個小石塊在母親的手裏,我的身軀半圍着母親,我握着母親拿着石塊的那支手,喊了聲:“扔——”緊接着幾個“卟嗵”聲,很乾脆。我能感覺到母親剛纔那一剎的用勁,那不只是拋出一個小小的石塊了,還有沉在心底長久以來那股未見光芒的生氣,我看到了母親的力量。
接着,母親大笑。
我的心如河面般起着漣漪。曾幾何時,母親纔有的爽朗笑聲,那股甘甜的朝露衝破了母親那張沉鬱許久的臉。
“一個”“兩個”……母親和我,還有我的三個好友們喊着,唏噓着,笑聲不止。就這樣,母親真的融進了我們的快樂中。
時間過的好快,已經有了夕陽的影子。大家都累了,我和母親坐在河邊聊天,好友們在身後不遠處相互調侃着。似火的夕陽映得母親額前的汗珠在柔柔閃亮,我撩起了袖子爲母親拭擦。
“真的是不服老也不行了,和你們這幫孩子瘋,是瘋不動了。”母親說。
“媽,我們能這麼放縱的‘疲勞’一次也不錯呀,對你的身心都有好處的,可別光說自己老,瞧,你今不就來延年了嗎?”
母親被我的話逗的有點樂,“今天要是你爸在就更好了……”
母親又開始想父親。
“媽,我……是那麼的愛你和爸爸……等他回來,我們一家三口再來打次‘水漂’,看看誰最厲害。”
這時,母親看向我,我看見了她的瞳孔在微微張開。我深知母親的詫異,打我記事以來,就沒有在父母面前提此暖昧的話,這該是我們這一代做子女的失敗。在情人面前的張口即出,在父母面前卻語塞了,其實,他們在多麼的等待着,那怕是輕輕的一句。
母親撫摸着我的頭,我分明看到那眼角有餘光閃過,是喜悅的淚花吧,我想這句發自內心底的呼喚,已經滋潤了母親操勞疲憊的心靈,這大概就是語言的魅力,深藏心底的話,表達了一片真摯之情。
上了最後一班回程的車,大家都有了倦意,我又如兒時那般靠近了母親的懷裏。再熟悉不過的溫暖臂彎,和那種發自母體原始的氣息爲我趕走了一切塵埃,我覺得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昂貴的香水都着實的可貴。
母親說,她的玲兒長大了。
可我,決定今晚將‘偷襲’母親,鑽進她的被窩裏,再一次去‘親吻’那片溫暖和溺愛。
我從自己半迷的眼縫中,看到了母親的笑,那笑一直掛在她的嘴角,一種滿足和幸福感圍抱着她,直至流淌進母親的心扉,並且滋潤着那塊方寸之地!
親愛的母親,不經意間看到了你已白的雙鬢,歲月吻過的臉頰,“天人永隔”這個詞浮出腦海。
我迷茫、無措、心慌,此時的我意識到了歲月無情,我拼命的成長,拼命的茁壯;卻,仍趕不上你衰老的速度;你的衰老在做加速運動,而我的成長、閱歷卻仍做着勻速運動。在你懷中撒嬌的情景似在眼前,你如墨的髮絲卻已枯黃。曾經高大的你迅速萎縮,迅速到我猝不及防,看到弱小的你;我彷徨、恐懼、無奈。我自知,現在還不具備保護你的能力,我深知,現在的我無法讓你放心,無法讓你任性!
我是個任性的孩子,我想讓歲月爲你停留,讓你見證我的幸福快樂,讓你與我共享成功的喜悅。 我是個任性的孩子,我想縱容你所有的任性。我是個任性的孩子,我想讓你永遠陪伴我。
我親愛的母親!
又是一年春來到,山川田野到處都透着綠意,花花草草點綴在各個角落,各種野菜趕趟兒似的一撥接一撥輪番登場,從鄉村到城市掀起了一股野菜熱,城裏人更把野菜奉爲至寶,昔日不起眼的野菜頻頻登上了大雅之堂。看着市場里人們競相搶購野菜的場景,不禁勾起了我兒時的回憶。那是一段苦中有樂的時光印記,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母親的味道……
白蒿
早春,當積雪剛剛剛消融空氣中略顯幾分溫暖時,家鄉的道旁田埂就欣欣然冒出星星點點的嫩青帶白的野菜——白蒿。這是家鄉春季最早可採之食用的野菜。白蒿,又名艾蒿、蓬蒿、大頭蒿,藥名茵陳,味甘,性平,可治風寒溼痹,去黃疸、熱痢、疥癩惡瘡等。可在那個糧食奇缺的年代,白蒿的藥用價值似乎已被人們忽略了,更多的是當成了活命充飢的糧食。記得那時白蒿一露頭,母親便欣喜起來:“娃兒們開春了有希望了,白蒿能採了,餓不着啦!”母親一招呼,我們姊弟四個就歡蹦亂跳地跟着母親,迎着早春還不甚溫暖的陽光,挎着小籃子,拿着小鐵鏟到附近向陽的山坡田邊去採集白蒿。那淡淡的清香味,常勾得我們直流口水,忍不住掐一點放在口裏嚼起來,母親見狀,總是笑着說:“饞貓!”一個下午我們總能採到一大筐的白蒿。回家擇洗乾淨後交給母親,母親就開始變着花樣給我們做白蒿飯,拌上玉米麪散蒸,那味道香甜,蒸成白蒿饃饃鬆軟可口,煮熟加蒜汁涼拌清爽有味,做成白蒿湯清香怡人……母親的廚藝在村裏是出了名的好,縱然是野菜,在她手裏也能做出花樣來,讓我們百吃不厭。
如今,我們姊弟幾個都已爲人父母,衣食無憂了,可我心裏時常惦念着母親的味道,每年春天總忘不了回家品嚐母親親手做的“蒿菜宴”。
薺菜
薺菜是家鄉的又一種野菜,比白蒿稍晚一些時日長出。薺菜色綠,葉嫩而有型,邊緣呈鋸齒狀,成年的薺菜還會開出白色的小花。薺菜生命力極強,不擇環境,不問貧沃,就連臺前階下的縫縫隙隙也不乏它的身影。那時候,季節性的野菜真的是甜飽肚子的希望。薺菜長成了,母親會不停地忙着採集,吃不完的就把它晾乾藏起來備用。薺菜的吃法也很多,做湯,做餅,涼拌,熱炒,做餡料,蒸煮各具風味。最讓我留戀的是母親包的薺菜餃子,雖然只在薺菜里加了點豆腐,沒有一點葷腥,但是那淡香的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。
這些年我吃遍了各種餡料的餃子,總覺得沒有母親包的薺菜餃子好吃,我曾試着照母親的法子做,可怎麼努力都做不出母親的味道來。
前些天母親摔傷了肋骨住進了醫院,還不停地念叨着:“唉,我這老腰不中用了,今年拽不了薺菜了。不過去年我曬的幹薺菜還有嘞,出院了我給你們包乾薺菜餃子吃!”我聽了不覺潸然淚下,母親您爲我們操勞了一輩子,如今躺在病牀上還想着兒女們……
榆錢
仲春,家鄉的另一種野味“榆錢”就成熟了。它是生長在北方的一種落葉喬木的嫩果,也叫春榆。那時我們家屋後有一棵老榆樹,每年春天榆錢成熟時,我們家便熱鬧了起來,全村的人都趕來摘榆錢,但摘榆錢可沒有采白蒿拽薺菜那麼容易了,那是需要膽量和智慧的。父親是攀爬高手,往往三五下就爬到高高的榆樹上,用高枝剪刀麻利地剪下結滿榆錢的嫩枝,輕輕地放到地上,大人孩子都圍坐在樹下說笑着摘着,一會工夫就是滿滿一籃子,大夥興沖沖地滿載而歸。不多時,各家各戶都飄出了榆錢的香味,不過還是數母親做的榆錢蒸菜最好吃。我真佩服母親的手藝,再簡單粗糙的食材,到了母親的手裏,能做出與衆不同的風味。
雖然是野菜粗糧,可經母親的精工細做就成了美味佳餚。正因爲母親的味道呵護了我們,我們姊弟幾個並沒有營養不良症,都長到了一米七以上的個頭,且面色紅潤、眉清目秀。鄰居嬸子常和母親說笑:“他嬸兒啊,你可真有本事!同樣是粗糧野菜,你咋把娃兒養得恁水靈?要是有魚有肉,你該把娃兒都養成仙子啦!”我們在一旁聽着,心裏美滋滋的。
如今日子好了,母親卻老了。逢年過節我們姊弟幾個都會買些上好的食材帶回家,主動下廚替母親張羅一桌子飯菜,想給母親一個驚喜。我們本以爲是“滿漢全席”了,可母親總要親自動手再添上幾個一直伴我們長大的“野味”。孩子們一個個都睜大好奇的眼睛問:“姥姥,您這是做的什麼菜啊?我們怎麼沒見過?”母親欣慰地笑着說:“你們的爸爸媽媽知道啊!”聽得我們心裏熱乎乎的。
……
母親的味道,家的味道,愛的味道。這味道,吃到胃裏是滿滿的幸福,涌到心裏是滿滿的溫暖……
願母親的味道能陪伴我們走得更久更遠!
記憶將往事沉澱在偌大的心海,溫情一再地提醒我,打撈從前的時間。
——題記
母親節,這時間都去哪兒了,在不知不覺中,我的父親已年逾七旬,正逢詩聖杜甫所寫的,“人生七十古來稀”的年紀。最近這幾年,每次和他一起上街,從背後望着、那微駝的背,蹣跚的腳步,以及某些遲緩而又略帶點笨拙的動作,我會不由自主地走過去,刻意地挽着他的胳膊,而他也不再拒絕,我這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,時間真的把父親變老了。是的,父親是因爲母親的離去更傷老的。
母親,記憶中,尤其是看到她頭上的銀髮未曾全白,就。可母親的第一縷白髮,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出來的呢?我心酸的暗自回想着……
在我的印象裏,好象母親剛剛四十出頭,鬢角就已生出白髮。那時正值女兒週歲期,我和妻初次去外地謀工,交通沒有現在這麼便利,電話也不能直播,老家要人轉。沒有網絡,更沒有手機,所有的聯繫方式全靠通信、電報。記得當時,郵票8分,信封有5分的,有1毛2毛的,通信有平信、掛號信。那時與父母的往來書信,基本上都是平信。掛號信、電報太貴,平信不但省錢還能多寄幾封。因爲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師,母親沒有正式工作,基本上是務農,家裏的經濟比較拮据,不管她怎樣精打細算,節省着一家人的日常開銷,但,一旦攤上點“大事”,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,還是不夠用。儘管如此,郵票和信封,卻是我們家的必需品,每個月領到工資後,母親都會提前把它們買回來,按母親當時說法:“缺什麼都不能缺了這兩樣東西。”現在我已經完全懂得,她說這句話的含義,那時的信封與郵票,寄託了母親對我們的全部想念。
現在想起,爲什麼父親總是在我們回家的時候,表情異常嚴肅地提起,母親收到我們“家書”時的樣子,說她飯都不吃了,家務也全放下,一遍遍地要父念我們寫給家裏的信,眼淚噼裏啪啦象斷了線的珍珠,止不住地往下掉,通常是信還沒有聽完,就已被淚水打溼了一半。其實母親年輕時很愛笑,但因爲我們的緣故,那時的她,經常以淚洗面。父親爲了安慰她,半開玩笑地對姐姐說:“看看,咱家發財了,你媽又開始掉金豆子了。”當時父親還給她起了個雅號,說她是我們家書的“第一聽者”,每次聽完信都捨不得放下,展開折起再展開再折起,最後還要把它揣在貼身的衣兜裏,什麼時候想我們了,就拿出來要父再仔細地念一遍。直到摺疊的信角被磨爛,直到下一封信出現。就這樣,如此往復循環的“折騰”了許多年……這是父親後來說給聽的。
我當時聽了,只是象徵性地對母親說:“我們都長大了,可以照顧自己,你們不用太擔心。”雖然父親經常在我們耳邊,反反覆覆地描述母親聽信的神情,但以當時那麼青春且又是任性的年紀,根本就沒有眼下這麼透徹的感觸,只記得當時母親的回信特別及時,從不耽誤時間。此刻記起,她那時生出的第一縷白髮,還不都是因爲我和妻不在身邊,由於思慮過重,分分秒秒在惦記、時時刻刻在牽掛,整夜整夜照顧孫女兒熬出來的!
歲月流逝,時光荏苒,母親的白髮也越來越多。而我們幾個貌似風箏一樣的子女兒媳,一個個地全部漂在外面。她越發不肯放鬆心中那根牽掛的線,緊盯家信,可我們的書信,卻相對着從開始的頻繁到後來的稀疏,甚至越來越短,短到母親開始埋怨,說我們寫的信都有點象拍電報了,就如宋詞裏寫的那樣:“一春猶有數封書,秋來書更疏。”後來,時代發展了,買了手機,可我們又因爲各種生活壓力,變得忙碌起來,報平安的電話雖然不少,但每次都比較短暫。母親似有感覺地對父親嘮叨:“還不如以前寫信時呢,那時候還能聽到幾行字,能觸摸到他們的思想,可現在,雖然電話聯繫方便了,卻不知道他們心裏真正的想法。”這就是我平凡的母親,每一次回想起,都是滿滿的溫暖回憶。
母親,爲了這個家辛苦了一輩子,尤其是帶我們二個孩子的學習、生活,簡直讓她操碎了心。爲此,母親的皺紋加深了,在同齡人中,頭髮也白得最早、最多。惟一沒有改變的是她慈祥的笑容,依然還象從前那樣陽光燦爛。五年前,母親的頭髮更白了,又得了肺哮喘,這讓我一下子想到李商隱的:“鬢入新年白,顏無舊日丹”,這句詩另我愈發覺得愧對母親,而虧欠最多的,就是陪伴。所以去世前,我也沒儘可能地挪用閒暇時間,陪在她身邊,爲她做任何哪怕一丁點。子欲孝而親不在!只希望以後父親不但有我們衷心的祝福,而且還有我們安暖的陪伴,祝願他老人家,從此有個安逸幸福的晚年。
我越來越不敢輕易談起母親這個詞,它在我心中愈發沉重。有人說,人是一生下來就欠着父母的債的,但其實不是,人是在幡然醒悟的那一刻起,爲從前仗着包容而犯下的過錯贖罪。
絕不是賭氣的話,我和母親也沒有一絲相像的內容。她容忍,活潑,愛出風頭,卻沒有主見。我卻從七八歲開始,就敢在人前反駁我父親,對自己不同意的觀點冷嘲熱諷。我長大的這幾年,剛好是社會飛速發展的時期,手機、電腦這一類東西,我和她同時接觸,卻比她掌握得更快。可能正因如此,我以前,總有些輕視她。她也似乎有些怕我。那個時候,我還以爲時光都是我自己的,是我的八歲、十歲、十二歲,孰不知,那也是她的二十多歲,是她一生中最該美麗的時候。
母親年輕時非常漂亮——這也是在之後我才發現的,據她的姐妹說,母親像我這麼大的時候,什麼文藝匯演都排在前頭。我小時候,她總愛一身一身的試衣服,笑着問我好不好看。我冷着臉說多少句不好看,她也不氣餒。現如今,她問我的時候,總帶着一絲愁容,我卻成了那個笑着說好看的人。
母親也沒什麼文化,她從前應該是有機會的,但覺得自己“不是讀書那塊料”,於是十七歲來到了北京做工人。
我小的時候,很愛學習,總是想要說服她一起學習,還特意選了書讓她看,她卻比我還像孩子,一週讀不了十頁,也就不了了之。這之後,就是我與她之間的冰河時代,我不願與她溝通。話說不了兩句就冷了臉沉默,她弄不清我的想法,一來二去也要發火。我當時看到的,都是她不好的一面。
我討厭她因爲買東西爲點小錢討價還價,那份毫不爲恥的熟練讓我難爲情。我也討厭她無知。她帶我看病時,根本不顧醫生的分析,上來就是一頓絮絮叨叨,“這孩子肯定是着涼了,就說不讓她吃涼的,她也不聽 ……”我總是暴躁地呵斥她,“別說了!”我根本無法跟她解釋胃病在醫學上是有明確定義的,不是什麼病都是凍出來的。但無非是對牛彈琴,看了多少回的病,她總是要有這一頓搶白,讓我覺得在醫生面前丟人。
隨着時間的推移,心智的漸漸成熟,我我也漸漸記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東西。那些她講價講不下來的衣服,是她的就“算了”,是我的就“買了”。還有每次在醫院,我呵斥她之後,她低下頭之前,看我一眼,那一眼充滿無助和擔憂。在以前的作文中,我寫過“她愛我是事實,她庸俗也是事實, 我感謝她是我的媽媽,我不感謝上天讓她是我的媽媽”,但現在我知道,我錯了。有些愛,讓淺薄變得深沉,讓市儈中有高尚。她翻來覆去也看不懂我的病歷本,只是在醫生面前,求助般地將知道的所有傾出,做她唯一能做的事。
愛讓心變得柔軟,可現實的荊棘也容易刺痛它。我沒有問過其他人,愛你的母親,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嗎?我總忍不住幻想,沒有我,她的人生會是什麼樣?會更好吧。沒有羈絆,她還是十六年前那個無畏的少女,應該擁有更好的人生。我一直無法釋懷。
可她卻說:沒有你的生活,我無法想象。是因爲這樣嗎?有些人需要人生,而有些人只需要生活。我總掙扎着翅膀想要逃開,卻逃離不了一個女兒的命運。
或許我無需自責,我這幼稚的人生,本就是一個母親生活的一部分,對麼?那一刻,我彷彿又看到她溫柔地搖了搖頭:你是我生活的全部。
從我對世事有了一知半解的感知之後,到我考上大學,進入了所謂的文化單位工作,甚至在比這還要長久的一個階段,我總是避免在公共場合評價我的母親,也不願意她到學校或單位來看我。遇到有人讚美自己當幹部當知識分子的母親,或有人矯情地以批評的口吻炫耀自己母親的時候,雖然我也會點頭,哼哈,連連附和,但我卻幾乎沒有一次不是小心翼翼地繞開我的母親,以免論之。我的母親並不是沒有德行的人,之所以不願意向同事評價她,不願意她突然出現在我讀書或上班的地方,其原因僅僅是,年輕時候,我的虛榮心在作怪。
母親是一個農村婦女,依慣常和流俗的標準衡量,她似乎並無多少爲人所論的資格,也不能使我感到驕傲,甚至在暗中,我還爲評價她而覺得有一點羞愧。我以爲她操方言,用土語,穿自己縫製的斜襟衣衫,手很是粗糙,也有裂紋,裂紋裏還有不能立即洗淨的泥土中的紅薯汁和田野裏的蒺藜汁,站無站相,坐無坐相,是難登大雅之堂的。我怕她不妥的提問,不當的指點,招致反感的臉色,並留下受人譏諷和輕蔑的把柄,從而刺激我,傷害我,使我怒髮衝冠,破壞安定與團結的局面。
母親是否知道我的心裏,居然還裝着這些發黴發酸的陳米爛糠,我難以判斷。不過我總是自我安慰地告訴自己,母親是不知道的,根據是,母親從來就沒有向我流露過她的失望和惱火。也許母親早就察覺了我灰色的意識,只是她體諒我,纔不到我讀書或上班的地方去,以防使我尷尬和難堪。現在,當我把如此渺小而如此輕薄的思想,大白於天下的時候,我已經進入了不惑的崢嶸歲月。我像走出峽谷登上山巔似的豁然了,也應該是一個大器了。儘管我始終未發現母親的責怪,不過這並不能證明我沒有可責怪的,所以,我必須請求母親的原諒和寬恕。我以爲不是母親的作派讓我羞愧,恰恰相反,是我的作派使我羞愧。
實際上我不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兒子,反之,母親是爲我而感到自豪的。應該指出,我使她自豪,並非我從農村考上大學,還進入了文化單位工作,也出版了幾本書,偶爾有人稱我爲作家。當然不僅僅是這些,絕不是這些,根本不是這些。這些真的不算什麼,因爲這些在今天非常容易做到,比我厲害的角色就像拔地而起的五顏六色的建築一樣稠密。我不敢,也不配拿這些東西贏得母親的誇獎。我以爲,我讓母親自豪的,是經過幾十年的鍛鍊,經過十年的深思,我終於走出了虛榮的陰影,脫下了虛榮的藍袍,敲碎了虛榮的甲殼。我的虛榮心確實大大減少了。我還建立了自己的觀察點,它使我有了開闊的精神原野,也有了新的認識人生的角度。儘管我的母親仍是一個農村婦女,一點也沒有變成我過去所羨慕的當幹部當知識分子的母親,還明顯地老了,背竟駝得突出了。不過今天,此時此刻,我堅信她是高貴的,她有她的尊嚴。我這樣評價她,完全是理性的,心平氣和的,沒有任何在向這個世界爭風斗氣的意思。由於我堅信她有她的尊嚴,所以我現在纔會經常驕傲地評價她,在應該讚美的時候我讚美她,也樂意她看我,當然也樂意帶她到大雅之堂去,甚至如果有機會,那麼我將帶她到聯合國總部去,並要向各民族各地區的要員介紹,她是我的母親。母親,我不再是一個有虛榮心的人了,不再爲出身感到自卑了,不再把我發黃的毫毛當潔白的羽毛在守衛和呵護了。母親,這便是我的進步,這纔是我讓你自豪的所在。母親,進步到今天這樣的程度是不容易的,因爲我知道有人終生都不會進步,終生都爲自己的出身而處於耿耿於懷的狀態,但我卻勝利地打開了窗子,放燦爛的陽關,清新的空氣,還有樹脂,草味,花香,涌進我的胸中了。
也許通往尊嚴的道路是很多的,出身,權力,財富,聲望,才華,美貌,這些都可以導致尊嚴,可母親的尊嚴卻純粹由勞動而鑄成。勞動是光榮的,這不但是常識,而且應該是天條,因爲人類自己便是勞動創造出來的,勞動產生了語言,智慧,及其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。如果誰不承認勞動是光榮的,那麼他便是不願意站在人類的行列。既然孔子都感嘆鳥獸不可與同羣,我能怎樣呢?那就讓鄙薄勞動的豎子繼續他的生涯吧!
我的母親除了誠實的勞動以外,她不能,也沒有任何偷懶與投機的方式謀生。重要的是,她沒有對平凡的瑣碎的工作而抱怨,反之,她從來都是愉快地進行她的工作,而且她所具有的信仰使她在工作的時候光明,溫馨,晴空萬里。在這個世界上,是沒有誰會注意她做了一些什麼的,也沒有意義。不過我是知道的,而且我必須簡略地指出。母親作爲一個農村婦女,當然要在田間幹活。她在少陵原所種的小麥,幾十年累加起來,其面積將遠遠大於建築浩蕩且有鐘樓與鼓樓的古都西安的面積,何況她在少陵原所種的還有其他作物,還有穀子,玉米,蔬菜和藥材。母親不但要翻地,播種,鋤草,施肥,而且她還承擔着無窮無盡的家務。我的祖父祖母有四個兒女,但長年累月給他們做飯洗衣打掃屋子的,卻只有我的母親,是我的母親使他們度過了安全和自在的晚年。我的父親母親有四個孩子,若認爲把他們從小拉扯大,是存在着一個工作總量的,那麼在我看起來,她完成了總量的百分之八十,其餘百分之二十是屬於父親完成的。特別值得我學習的是,她一直都表現着一種原始意義的犧牲精神,她對人生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愛,而且由於這種愛,她才得以承受了滾滾而來的艱辛和委屈,甚至超常的痛苦。母親,你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包藏着憂患的,這使你的白髮竟多於高齡八十六歲的你的母親的白髮,但你卻任其雪飄,毫不在乎。你的每一條皺紋都洋溢着開朗的笑,而且它越來越使我受到感染。今天,此時此刻,你一定仍在寂靜的庭院忙着什麼,以照顧患有腦血栓的我的父親和患有憂鬱症的我的弟弟。母親,你是我的金子!你慢慢的!
那天,經朋友介紹,在網上學習了《怦然心動整理法》,然後我從家裏整理出十袋沒有用的“垃圾”。如同文章裏所說的,這整理的不僅僅是家裏的空間,還包括心情。當那些舊物扔出去以後,我彷彿獲得了重生一般。
想了想,我又坐公交車回了孃家。要說喜歡收撿舊物件,誰也比不上母親,我敢打賭,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肯定都有一部分還在。
母親聽說我是來幫她收拾衣服的,倒是挺開心的,可當見我把一些衣服往垃圾袋扔的時候,便驚慌失措地過來護着,說:“這些衣服都好好的,扔了多可惜呀。”我無奈地看着母親,耐心地說:“媽,有些東西該扔就得扔,要不您活得多累呀?”然後拿起一件小背心說:“您看這背心,我上初中的時候穿過的,您還留着,難道我還會穿嗎?這是浪費衣櫃的空間。”
母親把小背心拿過去,竟感慨地說:“你還記得不,那年你身體不好,總是感冒,我便給你縫這個背心,自那以後你就沒再感冒了。”我頓時無言以對,至今我都非穿背心不可,如果沒穿的話,還是會感冒。
我只好又拿起一件大衣說:“這大衣是誰的,這麼土的樣子,留着幹嘛。”母親沒好氣地從我手上搶過去說:“這是你爸的,這件衣服比你年紀還大呢,這可是你爸結婚的時候穿的……”原來這件衣服別有意義啊,我只好放棄。
接下來,我剛拿起鞋,母親卻又接過去道:“舊鞋穿得最舒服,小時候新鞋你都不穿。”我拿起毛巾,母親說這毛巾是我小時候最喜歡,只要她一出門,我就抱着毛巾睡覺,她都捨不得當抹布用,哪還能扔了。我要扔那個用了N年的牀單,母親還是捨不得,說這牀單是當年她走了好幾公里路去鎮上買的,特意買的我喜歡的粉紅色……看着一牀的物品,我輕嘆了一口氣,又一樣一樣地放回了衣櫃,在一旁的母親這才鬆了一口氣。
自那以後,我再也沒有動過母親的衣櫃,因爲那不是舊物,那都是母親的歷史和情感,那都是深甸甸的往事和愛,它們已經深植於母親的心裏,無法剝離。
最近幾個月,母親變得越來越愛嘮叨了。常常天還沒有完全敞亮,母親就打來電話,說是夜裏凌晨二點多,父親又早早醒來說起我的病,說我消瘦得厲害,讓母親叮囑我一定要記得吃藥,照顧好自己等等。我告訴母親,我的病早好了呢,而且身體也恢復如初,而母親還是時不時在某個清晨或夜晚打來電話,重複地嘮叨。
母親的嘮叨,像五月的陽光雨露,讓我溫暖而溼潤,還有綿長的愧疚。這份愧疚,隱藏着父母斑白的頭髮、蒼老的容顏,憐惜的目光,以及二老多病的身子。而我難以用一些詞句去複述內心深處那些隱隱疼痛的旁白,倒是一些片段鮮活着我血液裏流動的情感。
記得今年三月初的一個週末,我去看望父母,一見到我父親就問:“咋這樣瘦?臉一點血色都沒有。”那一刻,淚水突然涌上來,我佯裝着沒有聽見,跑到衛生間,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涌淌。我想我是不應該,也萬萬不能讓父母雙親見着我流淚的模樣。其實父親說得沒錯,那段日子,因爲一些舊疾復發,吃不好、睡不好,每天喝着湯藥度日。一直沒有告訴父母那場說來就來的病,因爲實在不想增添他們的擔憂。那一頓晚飯吃了好久好久,我與父母一起閒言碎語,邊吃邊說,說生活、說工作、說孩子,說得更多的是我的小時候。
母親說,我從小就體弱多病,才幾歲的時候,曾患過嚴重的腎病和吸入性肺炎。那時家住農村,很是貧窮。沒有錢爲我治病,只能靠一些草藥醫治,前前後後拖拉着一年多才勉強冶好,只是從此卻落下了吐血病的病根,經年時不時地復發。每每說起這,父母總是在嘆息裏內疚,說是因爲當初的無能才害我成了這個樣子。而我也在父母的嘆息聲裏自責,這不該成爲父母內疚的理由啊。然,不管我如何開導雙親,他們還是走不出那段歲月銘刻下的心痕。而我只好任由父母在內疚裏嘮叨,因爲我明白每嘮叨一次,父母的內疚感就減少一層,他們的皺紋就深了一層,而我的年輪,就越靠近他們的皺紋。
其實關於小時候的那場病痛,母親嘮叨的次數巳數不清,每次的重複都是一場述說,而我總是安靜地聆聽,與母親一起懷想那些回不去的歲月。而每次懷想後的時光,多了幾分沉重,因爲那些日子越來越遠,而雙親越來越老,所以每次看望後的告別,母親總要反覆地叮囑這、叮囑那,跨出門的腳步,時時在母親的嘮叨裏變得遲疑,而母親每次總是堅持着要送我離開。記得那天離開母親家時,巳近夜裏十一點,母親看我車子啓動了,還捨不得轉身,母親站在風中不停地揮手,嘴裏一直不停地叮囑着“記得吃藥、記得吃飯、記得照顧自己……”的碎語。
風中的母親,在三月的春寒裏滄桑得如殘冬裏枝頭上的枯葉,好像風一吹就會飄下來。母親的身影在反光鏡裏漸漸消失,我的心裏莫名地升騰出幾許疼痛,這疼痛在夜色裏蔓延。想起很多年前,那時我剛好上初中,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,開始了住讀的求學生涯。每次回家後返校,母親總是站在村口目送我離開,走了很遠回過頭,母親還站在那兒不停地揮手。時光裏的剪影定格成歲月裏的痕,像一棵樹與根鬚相關的記憶,隨着時光的流逝反而會擴展得枝葉般繁盛。恍惚中時光那頭,我還光着腳丫,在年少無知的青春裏輕舞飛揚,而時光這頭,我巳是母親當年的模樣,孩子巳是我當年的模樣,而我也開始像母親一樣嘮叨着孩子的學習、吃穿與身體。
嘮叨着母親的嘮叨,才真正地體會到母親的內心世界,越是走進,心裏面的擔憂越是深沉,這份擔憂像風一樣反覆糾纏,因爲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。其實母親的病一直特別多,早些年做過膽囊與子宮切除手術,而這些年因爲心臟病、高血壓,糖尿病的反覆疊加與加重,母親的身子骨越來越弱,六十出頭母親的生命巳提前衰敗。醫生說,因爲糖尿病引發的併發症,母親的各個器官巳開始衰竭,最爲明顯的是母親的腿與眼睛。母親現在自己上下樓巳有些困難,而眼睛長年累月流淚。每次看望母親後,那些淚就流進我的心裏像血液一樣,支撐起我生命的天空,母親生命的天空卻越來越矮。而我用母親經年的嘮叨堆砌成一支長篙,將母親生命的天空撐得更遠更高。
五月的天空開始澄亮,陽光在鳥鳴裏彌散,一些往事沾滿炊煙裏柴火的味道,季風打開溫暖的節日,母親的髮梢,斑駁的白髮,開成田間地頭的花朵,恍惚中我看見母親,繫着圍裙站在老屋的門前,等我回家嘮叨……
回憶母親,總離不開故鄉屋頂上的那炊煙……
小時候家境不是很好,母親除了忙活一家九口人的吃穿之外,還要去生產隊去掙工分,而且每天收工後都要割一筐青草,以便曬乾後交給生產隊彌補當年的缺糧,所以在我的記憶裏我家的早飯總是比別人家的早,而午餐和晚飯又總要比別家晚。
無數個夕陽西下的傍晚,當炊煙從別家屋頂上平平仄仄地升起的時候,我便跑到屋前土坡上去等,於是我等來了,母親揹着與她身體不成比例的滿滿一大筐青草遠遠走來,夕陽的餘暈給母親的輪廓鍍上一層美麗的金色,於是我雀躍着向母親跑去,母親撩起衣襟擦擦臉上的汗水,然後撫一下我的頭:“傻兒,餓了吧?自己再玩會兒,等娘給你做飯去。”望着母親的背影消失在院壩裏,我便回頭繼續蹦蹦跳跳地捉着蟬的幼蟲,這時別家屋頂上的炊煙已漸漸消散,而我家屋頂上的炊煙正慢慢升起,象一個天使在晚霞裏拖着長長的影子娉娉婷婷、嫋嫋依依地,孤獨而美麗。我邊玩邊看着屋頂上那一襲炊煙,時濃時淡、時高時低,當最後一縷將盡的時候,院壩裏便傳來母親長長久久、悠悠揚揚的呼喚:“雯兒,吃飯嘍噢......”於是我飛快地跑進院壩,闖進堂屋,劃過麥秸,躥到母親面前,接過母親遞過的乾糧,狼吞虎嚥地吃起來,那乾糧裏和着一股炊煙的淡淡香味,母親邊整理地上的柴草,邊嗔笑:“慢點吃,傻孩兒,別嚥着。”這種緣於飢餓的本能,引起的對炊煙的記憶,就這樣深深印在了我兒時最初的記憶裏,且一生難忘。
記憶裏總有這樣的景像,當炊煙升起的時候,院子裏彌散着柴草的味道,那炊煙月光一樣隨風晃悠,母親坐在竈間傳柴遞草,火舌輕舔着鍋底,火苗一漾漾的,玉米杆發出剝剝的響聲,不一會兒金黃的玉米熟了,紅瓤的山芋熟了,翠綠的蘿蔔熟了,散發着一股誘人的清香。母親從炊煙裏走來,用力咳嗽着,拍打着身上的塵土,拂去頭上的草屑。然後小桌被安放在堂屋或是院內,我們圍坐桌旁,津津有味地吃着母親燒的飯菜,飯菜的蒸汽和着炊煙的餘香罩滿小桌,此時母親臉上總是現出無比的欣慰。就在無數個這樣的畫面裏,我們一天天長大,母親則韶華染霜。
隨着生活條件的提高,農村的人們燒飯多用燃氣代替了柴草,炊煙日漸稀少,而母親卻對炊煙情有獨鍾,總說糧食是秸杆上長出來的,唯有柴草燒出的飯菜才最好吃,我想在母親這份孩子般的執拗裏,除了它包含的某些道理之外,主要的還是她那份對炊煙不解的情結吧。
在母親的意念裏,竈臺就是她的人生舞臺,炊煙則是她勞作的道具。就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個月,我們回家看望母親,此時母親的身體已很虛弱,但還堅持親自下櫥做我們喜歡吃的紅燒魚,母親看上去很興奮也有些傷感:“難得你們湊得這麼齊,你們小鍋小竈的,做不出老家飯菜的味道,再說,我也做一頓少一頓了,興許以後想做也沒機會了呢。”母親的話讓我們心裏澀澀的,後來才知道,那一天、那一餐,是母親生命裏燃出的最後一道炊煙。
我是母親生養的孩子,是母親用炊煙催大的孩子,母親用炊煙送我們出門、喚我們回家,用炊煙圖騰着她一生的希望。曾有無數次離家歸來的一刻聚然看到這樣的畫面:母親倚門而立,風零亂着母親的頭髮,翻動着母親的衣角,此時的母親如一首滄桑古樸的琴曲;母親身後的屋頂上一縷嫋嫋的炊煙,則宛若一行清新淡雅的鄉土小詩。這樣的畫面總使我一陣悸動,讓我浮燥的心平靜下來,平靜之後又是一陣揪心。也只有母親、只有故鄉的炊煙才這麼深情,深情得揪心、疼痛,這幅溫馨的畫卷,曾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章節,讓我牽掛了半生,嚮往了半生,可就在母親去世的那個七月,這一畫卷便在我的生命裏驟然消失......
炊煙是母親的,一生一世......
母親,今天是“寒衣節”,又稱“祭祖節”,本該回去看你,送去入冬後禦寒的衣物。可單位實在太忙,我一時難以脫身,只好在這千里之外的黃土高原,面對遙遠的家鄉,給你燒點“寒衣”和“紙錢”,以此來寄託我對你的深深思念。
母親,在你離開我們的第二年我就被調來陝北綏德工作。雖然遠些,條件也艱苦些,好在家裏也沒有什麼羈絆,父親身體還算硬朗,孩子也畢業上班,我可以一心一意地幹工作。記得三年前剛來這裏的時候,也是如現在的天氣,陰沉昏暗,陰雨霏霏,北風凜冽,滿目枯黃,天寒地凍,手不能伸,肅殺逼人。那時,綏德站剛剛開通運營,一切生活基礎設施基本爲零。我們的辦公場所是老候車室臨時改建,我們的宿舍爲臨時租賃,我們上下班要車接車送,我們的每日三餐要動手去做。五六個人的宿舍擁擠不說,最難熬的就是晚上的寒冷,租賃的宿舍,雖說有暖氣,可到後半夜基本冰涼,蓋兩牀被子身上還瑟瑟發抖。洗澡就更沒有條件了,雖然安裝了淋浴器,可零下20度的天氣誰敢如此享受。這還不算,每天6點10分起牀,一間三人洗漱的水龍頭和兩個便池,常常要排隊進行,跑步完成。那時,我們的生活就像是上學時的住校,什麼都是擁擠,什麼都是排隊,什麼都是臨時。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一個冬天,待到第二年開春時節,路局加大了這裏的建設投入。很快,地區伙食團建起來了,集中供暖建起來了,辦公大樓蓋起來了,標準化公寓蓋起來了,職工的文化生活豐富多彩了,安全生產也得到持續穩定,一切的吃住行完全進入了路局開創的“嚴、實、細、和、創”的正常軌道。
母親,這裏條件好了,環境改善了,我也在今年的國慶節期間專門把父親接來,帶他轉了轉陝北的黃土高原,遊了遊這裏的紅色景區,看了看這裏的風土人情,品了品這裏的特色小吃。你知道嗎?父親在我剛調來時就想來這裏看看,我都以路途太遠,條件太差爲由拒絕了父親。我知道父親並不是想來這裏旅遊,他是想看看我工作的地方,看看這裏的鐵路,找回他一名老鐵路職工多年未變的鐵路情結。那幾天,父親的心情特別好,勁頭也特別大,尤其是在他轉完了壯觀嶄新的辦公大樓,高大寬敞的售票大廳,即將竣工的站前廣場,徹夜不停的綜合樓施工現場後,高興得一個勁地說:鐵路的發展速度真是太快了,就你們現在的機關大樓和住宿條件,都是我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。要是你媽還活着,她一定也想來看看,一定也會很高興的。
母親,父親的話我很受鼓舞,讓我接受了一次多年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親情洗禮,成了我工作中不斷學習、不斷上進的不竭動力。
母親,你知道嗎?你剛走那陣子,父親變得異常孤獨,很少來我家,也不去兩個妹妹家,獨自一人待在自己家裏,或養花,或看書,或看電視。本來他是最喜歡拉二胡唱秦腔的,可那陣子,他幾乎斷絕了和唱戲有關的所有人和事的交往。多少個親朋好友來家裏看望他、安慰他、開導他,父親就是轉不過來彎,整日間把自己關在屋裏,閉門不出,沉默寡言。
母親,你是知道的,自從父親前幾年因心臟病不好做了搭橋手術後,雖然比以前大有好轉,但後期的藥物鞏固和相繼患上的糖尿病,需要每天按時吃藥和定量飲食。對此,母親你照顧的非常周到,幾乎到了無微不至的程度,既是在你身患重病,臥牀不起時,也時時按時催促父親吃藥和定量飲食。現在,你走了,家裏的天塌了,父親的主心骨沒有了,厚厚的孤獨包圍着父親,使他一時無所適從,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而無法釋然。
後來,要不是你們的孫女跪倒在她爺爺面前,拉着她爺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父親從悲痛中哭醒,真不敢想象父親後來會是什麼樣子。要知道,孫女可是你和父親的掌上明珠和整個世界啊,她的話頂我們做兒女的一千句,一萬句。
自從那以後,父親開始振作起來,身體也漸漸恢復了正常,拉二胡唱戲又回到了他的世界,我們也安心的正常上班,九泉之下的你也放心的瞑目了。
歲月悠悠,柔柔眷戀,一晃四年過去了。四年來,不管我多忙,走多遠,都沒有忘記對你的思念,都要在幾個重大的節日回家去祭拜你。這次我雖然沒有回去看你,但你的音容笑貌無不時時在我的腦海閃現,你的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又無不時刻指引着我前進的方向。母親,你放心吧,你墳頭的雜草我會經常剷除,你墳頭的柳樹我會經常去修剪,你墳頭的香火我會經常去點燃,你常常關心的老人我會常常去關心,你爲人正派、做事幹練、心地善良、樂於助人的品德我會永遠的繼承下去,發揚光大。
母親,天冷了,收好我在異地他鄉爲你送去抵禦風寒的紙錢和棉衣吧。
我永遠的懷念你,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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